李大钊全集(第二卷)——学生问题(二)
吾既一再于本报揭出学生问题,以促社会各方之注意。吾今更欲与吾侪问题中人之学生,一言解决之道焉。
凡社会问题,固赖社会各方之协力,始易于解决。然为人谋者,不如自为谋者之忠且切,乃人情之常。故工人问题之解决,以工人自己运动之力居多。妇人问题之解决,依妇人自身觉醒之力过半。且宇宙间之事物,殊异万状,无往而不由对待以得存立者也。忍苦与享乐相对,努力与成功相待,无忍苦之享乐,其乐也为佚乐;无努力之成功,其成也乃幸成。佚乐者不终,幸成者必败。盖因人成事者,一方承其惠恩,一方即丧其自性;克己自励者,一方劳其筋骨,一方即进其天能;此即因果之律,报应之理,丝毫不爽者也。又况工人之智识本低,妇人之体性原弱,依人为计,犹且不可,必待其本身之运动觉醒,依自力以为奋斗,社会始许以权利,赍以自由,遇以同情,待以公理。今以吾侪学生之智识能力,而与工人、妇人并举而成为社会问题。教育制度之不良,社会僻见之不当,吾侪可不必问,吾侪但须自反:吾侪固自有其智能,自有其势力,何以不能努进以与自然抗,与人事竞,反致沦落其可爱可珍之生涯于穷苦无聊之社会问题中。不为强者,乃为弱者;不见胜利,徒见败北;此实吾侪之深耻,吾侪之奇辱。吾侪之问题,应由吾侪自解决之。社会排斥吾侪,吾侪不敢尤;前辈厌弃吾侪,吾侪不敢怨;吾侪惟知有吾侪之我,惟赖吾侪之我之努力,以创造为生活,以奋斗为职业。宁为受人敬畏之学生,不为仰人怜惜之学生;宁为独往独来之学生,不为寄人篱下之学生;宁为自强之学生,不为被动之学生;宁为位置人之学生,不为被位置之学生。
吾侪既于今日之社会为无用,则宜自创一种社会以自用。此之社会,即清洁勤俭之社会也。吾侪既于今日之生活为不适,则宜自造一种生活以自存。此之生活,即坚忍耐苦之生活也。独怪吾侪之沦落天涯者,既颓唐自废,相对唏愁,致其精神性灵,日陷于悲愤之囹圄中,视人间一切生活,无不生厌,而惟一希望,乃在国之速亡。人至无聊之极,则每思于厌弃吾侪、排斥吾侪之社会中,求其一二遇我较为欢迎、与我较为亲切者,与之周旋往来,怜我怜卿,以破旅中之凄苦岑寂。而茫茫兹世,可当此役者,又惟八埠之粉黛耳,剧院之笙歌耳!斗室一灯,素心三五,笑语声与牌子声互相映和中之白板、东风耳!其或床头金尽,季子归来,颜色憔悴,面目黎黑,则里巷施以白眼,妻、嫂为之短气,而坐困乡井,销沉于醉生梦死之中者,亦往往有之。此其牢骚抑郁之苦衷,吾侪宁不相谅?然使长此落拓,以自暴弃,而徒归咎于社会,揆之情理,宁得谓平?此非社会之真能绝我辈,我辈实百喙亦难辞自绝之诮也。吾昨曾言,一为学生便蹈自杀矣。然澄心以思,吾自为学生始有崇严庄贵之生命,何得谓之自杀,又何得听其等于自杀?吾昨又言,社会日日造就学生,无异于杀人矣。实则吾人于此崇严庄贵之生命,惟吾之自我始有用之处之之绝对权威、绝对自由,社会亦安得而杀之,吾侪亦安能坐视人之杀之也?由是言之,吾侪不患社会之无所用我,而患吾侪之不能自用,不忧他人之排斥,而忧吾侪之无能。
或谓吾侪亦尝求自用之道矣,其如吾国今日社会之组织,奄奄若死,处处都是绝路,何也?就日本而论,其国中每年卒业之学生,不知其几千万人焉。未卒业前,校中职员,即奔走于各大银行各大公司之门,预为就职之介绍,而是等银行、公司之势力,皆已拓张于海外,所谓朝鲜也,台湾也,吾之东三省也,到处有其分号,即到处有其卒业学生之足迹。而我无是等银行、公司也,因无为学生预谋就职之学校职员也,因亦无远适海外营商殖业之学生也。人之教育发达,足以消纳许多教育上之人才也,而我无是焉。人之各种银行遍于内地,足以消纳许多经济上之人才也,而我无是焉。人之司法机关、律师制度之完备,足以容受许多法政上之人才也,而我无是焉。人之举国众庶,下至妇孺稗贩皆能识字读书,因之著作之富,报纸杂志之多,浩如烟海,足以位置许多各种科学上批评著作之人才也,而我无是焉。人之社会是活社会,故社会中之人人皆活;我之社会是死社会,故社会中之人人皆死。例如置有生之物于空气窒息之绝境,虽具无上创造之能,亦岂能以自存者?斯言也,诚不为诬。吾之社会奄无生气,亦无人敢为否认,顾平情以观,社会之机能,今尚未臻于僵死。社会既未全死,以上自有生人活动之余地,可以断言。吾侪假定各人之我,皆为漂流绝岛之罗宾逊,四顾荒茫,只余一我,天空海阔,亦未绝我创造之能,生存之路也。我固无人之拓张海外之无数银行、公司也,我则有多量足为输出原料之牛毛豕皮等等也。我固无人之内国产业银行等,完备之司法机关、律师制度,伙多之著作版章也;我则有无量之小工业、内国商业、外国商业,足以谋生而挽利权也;我则有广漠之土地,可以植牧耕作、渔水、采山掘冶矿产也。纵无大资本足供吾侪之回翔,而万仞之山,起于尺壤,无涯之海,积于细流。美国诸大富豪,泰半出身于稗贩之子,惟以坚忍不挠之精神,诚恳不懈之志气,与新大陆蓄蕴未发之宝藏奋斗,而卒能征服之,以自富而富国。吾人试侧身北望,若东三省,若内外蒙古,若甘、新、青海、前后藏,其广员肥沃,视彼新大陆何若?吾侪苟不自薄,即当披蓁剪棘,筚路蓝缕,结成青年远征之队伍,出万里长城,开辟新利源,并借以开发。吾蒙、回、藏诸同胞,与之相亲近相融洽,消除从来之误解,杜绝外人之离间,于国于家俱有裨益。斯真吾侪青年雄飞跃进之好舞台,努力奋斗之好战场也。不此之图,徒拥门塞途,日向正阳门以内浊尘泥途之中,讨此高等流氓之生活,个人既无以自存,国家亦何以自了。此则愿吾侪问题中人,速壮励其气力,作来者之前驱,以有用之才,开自然之利,为国民生活辟一新径路,其成功又岂止能以解决学生问题而已哉!
署名:守常
《甲寅》日刊
1917年4月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