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大钊全集(第二卷)——学生问题
凡社会对于一特定之阶级,一特种之身分,存排斥之见,轻蔑之心,不肯与以同情,不愿畀以职业,限制其活动,屈抑其地位,则居此阶级、具此身份者之生活,必成为社会问题。既已成为社会问题,而社会视之犹不加以注意,以谋救济解决之道,俾得相当之分以去,而因以善其生安其境,则必至酿成社会革命而后已。
妇人与工人之在欧美社会,其先亦皆为居特定阶级、具特种身份者。故其社会中之享有强大势力之人,往往对之不与以平等之待遇,束缚其自由,剥削其权利,锢蔽其智察,侮辱其人格,以其辛勤之汗血供少数强权者之牺牲,以其屈枉之苦痛资少数强权者之淫乐。于是工人问题、妇人问题,皆成为社会问题,而政治革命、社会革命之先声,遂皆发于工人之口。若英,若美,若法,政治上、社会上之一切改革,罔不胚酿于劳动阶级之运动。最近俄国大革命之发端,亦以面包问题为武器,工人团体为先锋,而旭日瞳瞳之新俄共和国,竟能诞孕于战血横流之今日。即柏林与维也纳之工人,他日亦终必为德、奥二邦革命之媒、自由之母。其他晚近以来各国之妇人运动,日见激烈,亦于自由之发展,民权之伸张,社会革命之进行,强权束制之解放,与莫大之助力。此工人问题、妇人问题之所以见重于欧美社会,而有心之人不吝为之献满腔之同情,尽热狂之努力以解决之也。
吾国政治上之改革,虽已略具基础,社会上之改革,如解决工人问题(农民之疾苦亦包于其中)、妇人问题等,自为今后之急务,而目前急迫万千即待解决者,又有学生问题。夫妇人与工人之自成一阶级,固由于天赋之本能,传袭之习惯,教育之未普,群制之未完,种种原因所造成。其所由来者渐,非为一朝一夕之故,殊非吾人今日所能避免,而求解决之道,亦自为应今世之文明谋人生之幸福所必经之阶序。独吾国今日之学生问题,乃为社会最近所自造之阶级身份,而被造就之人人,一入此阶级、一得此身份之后,乃以此阶级身分之故,社会反与为冰炭之质,枘凿之势,所学无论其为何科,社会皆不能消纳之应用之。一般耆旧老宿,一闻“学生”二字,即摇首蹙额,似一为学生,即于中国社会为无用。而学生者,又不能不谋自存之道,不能不服事畜之劳。于是无问其所学为工、为农、为商、为理、为文、为法政,乃如万派奔流以向政治之一途,仰面求人讨无聊之生活。然即政治界亦何尝欢迎此为社会所排斥厌弃之学生,即彼以学生出身而能夤缘奔附跻于显达之辈,亦何尝不标“经验”二字以媚彼所趋承接纳之老前辈,而排屏此于中国社会处处败北之学生。然则中国之学生,实为最可怜之一阶级,最可怜之一身份,而社会造就之乃所以戕贼之。学生正所以学死,循是而不变,人而著学生之冠服,即无异于自杀。社会而日日培养学生使蹈于自杀之途,以趋于自绝之运,即无异于杀人,其结果亦为社会之自杀。斯非吾人愤激之谈,实亦社会伤心之语矣!
中国社会之屏斥学生,匪自今日始矣。清之季年,政府当局所日夜孜孜以为戒备防范者,即学生是。卒以学生于社会不得同情,不得职业,不获本其理想顺其情感以表著于政治,出其学术运其技能以助益于社会,于是抑郁悲愤奔走呼号以树革命之赤帜,而清室以倾。袁氏帝制之念既萌,亦视学生如蛇蝎,而学生抗袁之运动,又复潜滋暗布,而袁氏以陨。故欧美之革命,泰半渊源于工人之呼号,中国之革命,则全酝酿于学生之运动。斯虽近代思潮之激动,以学生之神脑最易染化,要亦社会之排斥学生,致其不平之念,遏郁于中心,久而久之,必至迸发以求伸,有以激成之也。
他处之学生吾不敢知,京、津之学生卒业而未就职者以万千计。此其中吾侪之学友正复不少,而量其材能,尤皆确为改进中国今日之社会所必需。斯而令其坐弃,不为学生本身无以自存,即国家社会,亦如丧失新锐之神经而终以僵死。是又不独社会之问题,且系乎国家存亡之问题矣!
昔者梁任公先生尝有人才不经济之慨,及以作官为解决社会问题之说。最近汤济武先生亦云,言及位置学生即兴无限之伤心。日昨章秋桐先生于某会之演说,亦尝畅论俭才之义。足知吾国今日之学生问题已成社会问题,乃为并世明达所公认,非只吾侪问题中人之无病呻吟也。吾今揭论其要,一以促社会之注意,俾于教育方针、商工事业、政治制度速谋救济之方;一以唤起现在沦落于社会问题中之学生,及未来无限之新青年,即方将奔赴于社会问题中之学生,速奋励其志气,选择其学业,而预为易于就职之地步;更望社会中之视学生为一特种阶级、特种身分而排斥之、屏绝之不遗余力者,速自警悟,毋使由一部分之偏见私心,激成猛烈之反动,则本文之旨也。
署名:守常
《甲寅》日刊
1917年4月3日